最近看到一个关于罕见病患者刘开心的访谈,震惊于她所受的痛苦,折服于她语言所表露出的智慧。同时她的故事让我想起来其他关于痛苦的事情,汇总成文,以作分享。
刘开心,1993 年出生于山东,从小时候开始,结缔组织发育不全,一次拥抱可能就会造成胳膊习惯性脱臼,每天只能勉强睡 4 个小时。本科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时申请了 11 所大学,被其中的 9 所录取,最终去了纽约大学。在一次纽约的病危中,在一家诊所确诊了这种病,是一种基因突变造成的罕见病,已发现的病例不足 40。另一次在纽约病危时,产生了 11 万美元的账单,因为刘开心之前从事过一些志愿活动,所以诊所决定免除其中的一大笔钱,并对她说:
People take turns to take care of each other, it's just your turn to be taken care of.
由于胃部溃烂,刘开心已 9 年没有进食,包括水,她说很想念水流过食道的清凉。每天需要用插到小肠的鼻饲管接收营养,同时由于肠道开始溃烂,开始用胸前的输液港打营养液。她每个月都会受到 5 张以上的病危通知,这种情况下依然坚持上班养活自己。
她的自我介绍是野生艺术家,全职病人,兼职社畜,画、诗、散文,收录在刚出版的《愿你可以自在张扬》中。
单凭语言不足以立体地描述她的状况,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文章开头的视频链接观看。她的痛苦和智慧一定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她在痛苦中表现出来的毅力,在正常人看来,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让我我想到了史铁生、霍金,他们的病躯中都散发着远超常人的智慧。
Diane Arbus(1923-1971),是一位经常被人攻击为不道德的摄影师,以拍摄悲剧和痛苦闻名。她拍摄的对象大多是畸形人,包括巨人、侏儒、残障人、变性人等。下面是她的一些经典作品:
这些畸形人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会遭遇。笔者读高中时,低年级有一位侏儒,身高一米二,罗圈腿,走路左摇右晃的,在学校里经常会遇到,如果看向他,得用俯视的目光,这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感觉无法和他交流,每次只想尽快逃离。他就像生活中的奇点,扭曲了周围的社交规则。
但 Arbus 选择将他们的面部表情、心理状况都凝固下来,将这些命运造成的悲剧事件展示给大众。在一些演讲和之后的传记中,她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畸形人有一种传奇性的特质,就像神话故事里的人物,阻挡在你面前,逼你回答一个谜语。
大多数的人都在惧怕将来会遭遇创伤,而畸形人与生俱来就带着创伤,他们已经通过了生命的考验,他们是贵族。
Arbus 提出的畸形悲剧带来的贵族属性,是这个谜语的答案,她所说的神话应该是类似每天都被鹰啄肝脏的普罗米修斯之类的古希腊神话。
这种想法源自 Arbus 过于幸福的童年生活。她生长于一个十分富有的美国犹太人家里,和哥哥、妹妹三人由各自的保姆带大,受着无微不至的呵护,以至于她感到:
我觉得孩提时就备受折磨的一件事是:从来就不觉得有困境。我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所环绕,而我所能感觉的也只是不真实而已。
所以她十几岁时第一次遇到畸形人,就被他们的悲剧所感动。她经常在上学的路上寻找古怪的人,跟踪他们,观察他们更真实的生活。成为职业摄影之后,也经常出入破烂的小屋、妓院、变性人旅馆、奴役屋。为了拍天体营,她自己也裸着身体;为了拍一位犹太巨人,她曾跟踪达十年之久;这些事情没有狂炽的热情是办不到的。她好像只有在黑暗世界,不断克服生命中的恐惧,才能缓解温室中生长带来的压力。
Arbus 也拍摄正常人,但这些人在她的镜头下也有一种变态的倾向。以下是一些正常人的作品:
(上图中两个双胞胎的形象,被大导库布里克借鉴,出现于恐怖片《闪灵 The Shining (1980)》中)
所以说,Arbus 拍摄的,是“常态的畸形,畸形的常态”,也就是熟悉事物的不可思议面,不可思议事物的熟悉面:
任何人从来就不是一般人所熟悉的那样,我所认可的是我从未见过的。
她的照片透露着一种哲学思考:让人透过她所拍摄的对象去思考命运与悲剧,思考自己与别人,思考正常与不正常的界限。
渐渐地,她被越来越不可思议的事所影响,但她又无法进入真正的贵族世界:
我想描写的是:你无法脱离自己的皮肤,而进入其他人的身躯;别人的悲剧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
这种苦闷使她选择在 48 岁时自杀来寻求解脱。下图是 Arbus 后期拍摄的一幅作品,这个带着魔鬼面具的低能儿,这位贵族,似乎在召唤着 Arbus:“不要沮丧,来吧,与我到地狱共舞!”
对于 Arbus 来说,悲剧式的生活更真实,更高贵,更有力量感。她优渥的人生中却没有力量,甚至支撑不起她的生命。
古希腊时期,索福克勒斯等作家贡献了很多悲剧故事,最著名的是《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王是一位国王,因为国家遭受瘟疫通过祭司寻求神谕。神谕显示,国王必须惩罚这个国家中的一个弑父娶母的人,才可以躲避瘟疫。最终,命运向他揭示,自己正是这个弑父娶母的人,王后因此自杀,被道德抛弃的国王也戳瞎了自己的双眼。故事以此收尾。
崇尚力量的尼采认为,悲剧使我们认识到,人类的生存扩张能力与其忍受痛苦和恐惧的能力是密切相关的。希腊人之所以创造悲剧艺术,就是因为他们足够强大,能够直面生命创造与毁灭的无限循环,这是生命更完整的形式。悲剧给了希腊人极大的力量感。所以,尼采比较推崇古希腊悲剧,他认为希腊精神从悲剧中诞生。
肉体、精神的痛苦都可以增强我们的力量感,使我们更自信、骄傲地面对现实。
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我们尽量吃一些有智慧的苦。
这里产生了一个问题:力量“只能”从悲剧中诞生吗?如果将力量定义为忍受痛苦的能力,回答是确定的。但这个定义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同。